2007年9月30日

大一國文:我們真的自由了嗎?


我們真的自由了嗎?
  ──從李昂《彩妝血祭》探討解嚴後「解放」行動的現象與方向

《彩妝血祭》選自李昂《北港香爐人人插》小說集中,作者藉由一場關於二二八事件,人民的追悼集會為背景,以第三人稱(女作家)的敘事觀點,刻畫出一幅充滿了「彩妝」與「血祭」的圖像。以下我試以此為文本,對台灣解嚴後所解放出來的面貌加以探討。

撕毀禁忌符咒的一刻:歷史事件責任追討行動

當戒嚴令解除的那一刻,封鎖了幾十年的禁忌話題,終於浮出檯面。人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以二二八事件為名,舉行集會。此時正當社會運動風起雲湧之際,各種挑逗、煽動的題目都值得拿來大作文章。當然,這是個值得大作文章的題目,並沒有什麼被過份地誇大。

在這些個集會裡,渲染著過去的悲情,要以此向執政者討回公義。為了讓所有人都能了解到這一點,再現歷史場景是必要的。一幅幅的黑白照片,彷彿血泣著影中人自身的冤屈;猶有甚者,遊行的人群裡流傳著「死之寫真」的存在,那是一系列關於一個駭人聽聞的事件的真蹟:一位女士在歇斯底里的狀態下,將被刑求致死的丈夫屍體,重新修補並留影。另外還有由一群並沒有實際經歷過那個事件的年輕人組成的劇團,以遊行發起所支持的觀點作為藍本,在遊行的路線上演出了一系列街頭行動劇。眾聲喧嘩,爭奇鬥豔,好不熱鬧。

彩妝

小說中有兩個化妝師,一個是過去的,一個是現在的。

彩妝師──現在式

這位彩妝師在小說裡,畫了敘事者(女作家)、一位新娘、以及劇團演員們,而其中有故事的彩妝分別是第一個和第三個。第一個彩妝讓女作家全然變了樣(從來不曾如此美麗過),但是女作家在畫的當下感到相當不自在,像是身體對入侵異物的自然排斥。而在劇團演員身上,這妝是為了讓演員們更接近他們所演出的──再現二二八的情境,要把真實(演員的真實)化成虛幻(建構的歷史)。

這是一個精確的再現嗎?至少就當場觀眾的眼光來看並不如此,至少它與觀眾內心所想的場景還有一大段的差距:不是蕃茄汁,也不是翻倒的烏龜般的掙扎。但是,我們是否真能找到一個精確的再現?每個人心中的場景都有所不同,在這樣的情況下要產生精確的再現是一個荒謬的想法,甚至,所有的再現都會有相當程度的失真,而我們並不能精準地測量出再現場景與歷史場景的誤差,所以根本不可能知道真實的情況。即便是當事人的口述或照片亦然,一隅的記憶並不足以代表整體。

彩妝師──過去式

王媽媽過去也曾以畫新娘妝維生。但在小說中,他畫的是他死去的孩子的臉,要從虛假中把真實給畫出來。虛假的是肉體的狀態及給社會看的外在表向,真實的則是她兒子真正的性別取向。

多年之後,母親才偶然發覺原來兒子是同性戀,一時之間無法接受,於是一言不發掉頭就走。直到兒子因病辭世(愛滋),她才接受了這個事實。但是,世界仍在隱瞞這個事實,比如病床上寫著病名是猛爆型肝炎。

當外頭遊行強調著「不用再假」,何苦王媽媽的孩子都要進棺木了還不能還真?他的內心真的不是男兒身,為什麼這個事實還得作假下去?王媽媽於是要為她的孩子重新賦予其所希望的真面目:一個女性化的外形。妝、假髮、睡衣,當一切達到自我完善的境界,看起來不再有不自然的地方時,算是大功告成了。王媽媽一面念著「不用再假了」,卻也一面把孩子的棺木釘上釘子,孩子的真實面貌終究不見天日。但是,如果真的在生前就見了天日呢?社會大眾會怎麼看待?

彩妝的象徵意義:改頭換面的儀式

改頭換面,除了是符合大眾審美觀之外,另一方面,可以是把實改虛,卻也可以是化虛為實。虛虛實實,其實都是可以人造的,所以,表象只是表象,與實質並無直接關聯。而實際的虛實卻也撲朔迷離,瞹昧不明;喊著不要再假的人呈現的是真是假尚未可知,而企求著能以真實面貌示人的人卻不能不假。所有的人都看著,以一種有立場的眼光看著。真真假假,比不上合不合胃口重要。

彩妝師之死──兩則血祭的實例

彩妝師在畫新娘妝的大樓發生了火警,彩妝師墜樓而死;而王媽媽在遊行放水燈的現場,投河自盡。大樓火警與彩妝師的死終究比不上為過去的亡者悼念的重要,而王媽媽孩子的性向終究為世人所不容。

彩妝師的死相當地突然,亦相當悲慘,好像一條線才畫了一小段,而紙卻突然到了邊緣,與之同死的還有當時亦身處同棟大樓中的六十幾人。而民眾的反應是什麼呢?二二八冤魂使然?一樁甫發生的慘劇馬上被貶低了其悲劇性,變得似乎理所當然。這對新添的亡魂而言並不公道,然而世界上不公道的事仍舊不斷地在發生,即使在這群要求公道的人們,也造成了相當程度的不公道。

王媽媽的死又是為什麼呢?也許是由於從今而後,在世上她再也沒有任何親人,而這輩子也讓她夠累的了,所以她已經沒有求生意志。而在她死之前,為兒子畫的妝,也將隨著她的死而被世界遺忘。對她們而言,真正「不用再假」的地方不在這個世界上,這是個讓人充滿創傷的世界,而能夠提供救贖的地方在世界之外,只能用死亡來到達。

「解放」的未解放──世俗關注眼光的狹隘

戒嚴令解除了,政治上的禁區消弭了,於是大家一頭熱地往政治議題去鑽。當然政治是重要的,但是重要的不只是政治,還有很多其它的事並沒有隨著解嚴而一併被解放。解放的主體是民眾,然而民眾的觀念卻像是另一道戒嚴令,封鎖了其它解放行動的可能性。除了觀念上的保守區域之外,也由於焦點的無限上綱化,其它的議題自然消失在眾人所關心的範疇內。眾人所關心的自然是與大多數人有關的事情(或說,大多數人所關心的只是大多數人所關心的事情),而較為私密的、非關「治理眾人之事」的、屬於少數人的議題卻在等待被解放的名單上缺席了。比如像是同性戀這樣的議題,就在擁有關注議題決定權的人變成一般民眾的情況下,被邊緣化了。這樣的解放算不算真正的解放?至少,有些東西始終是不見天日的。解放所帶來的,並不是一個多元化的社會,而是另一個與過去一樣單一化的社會,只是內容有所不同,本質上並沒有太大改變。能夠取得社會正義定義權的人被擴大了,但人多並沒有讓意見變得比較多,甚至是變少了。

再看看今天的狀況,當我們宣傳著台灣是一個多元化社會的同時,整個社會卻一如過去,是個強勢者分配到大多數利益,而弱勢者利益蚾瓜分,只是在解放的過程中,意識形態的操弄之下,強勢者的組成被重新洗牌了,根本上社會並沒有太大改變。解放後,得到的不過是新的壓迫,如此而已。也許有一些獲得發聲權的少數人,但縱使他們可以發聲,但他們卻很難影響得了什麼,因為他們的訴求並不是大多數人所關心的;甚至當這些訴求者變成了大多數人,他們也很難憾動得了什麼,他們的訴求也不會變成社會主流。這是一個保守右派掌握的社會,這是一個單一的不得了的社會,而不是一個百花齊放的多元社會。整個社會指向了一個共同的願景,而這個願景卻沒有受到太多人的懷疑。也許我們有多元化的表面,但那只不過是個假象,我們的骨子裡仍舊沒有得到解放,我們仍舊繼續地假下去。

結語:

當一件事情不斷被強調時,我們應該要思考:「這是一件值得如此再三強調的事情嗎?」若一直昧於小視野之中,而我們反倒不斷地努力套上各種不同樣式的枷鎖,那麼,悲劇就會不斷發生,陰影就會永遠籠罩在社會之上,解放就永遠不會來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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