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年9月30日

大一國文:離散與自殺


離散與自殺

在白先勇的《芝加哥之死》與《謫仙記》裡頭,有著兩個交集的主題:離散與自殺。這兩個主題是相關聯的嗎?在這兩篇小說中這兩個主題的表現有何異同呢?

『離散』的定義

一般而言,當我們談到離散,都是指在一種離鄉背景的狀況之下,發生了「由於昔日的故鄉影響仍舊揮之不去,導致與所遷往的土地無法真正認同。」與故土的實質聯繫已然消失,但仍舊無法擺脫那個身分認同,更對新的身分無法全然接受,總是以一種瞹昧的態度看待,結果在當下所生活環境裡彷彿外人一般。

能夠發生這樣的狀況,一定是今昔二地在文化上有著相當迴異的風景;如果只是隔壁城鎮的差別,是不會有這樣的情形的。只要稍微想像一下,我們其實不難稍稍地體會到身處異國焦慮無助的感覺:過去所看到的景色、聽到的聲音、嗅到的味道、走慣的路線、看熟的面孔,突然都成了遙遠的過往,就好像一場夢,卻又如此清晰。不過,老實說,對現在的人而言,這種感覺大概不會像故事中那麼強烈;從一個大都會搬到另一個大都會,這才是現在遷徙的大宗,而這些都會的樣子又都大同小異,文化差異的衝擊已經小了很多了。但是,對一些在這方面比較敏感的人而言,卻還是可能有離散的情形,徨論小說的時空背景是更久以前,當東方華人地區的樣貌與西方比起來還大不相同的時代。在那樣的年代裡,離散不只是個案,它是整個世代裡有某種共同經歷的一群人所展現的時代現象。

《芝加哥之死》中,吳漢魂的離散狀況

吳漢魂是一個留學生,我們對那個時代的留學生的印象是「極度奮發的向上」,在故事裡的描述也是如此,他把時間用得「滴水不漏」,汲汲地想榨乾他的所有生命,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在學術方面。然而,他之所以出國,有著對故土文化的嫌棄以及對西方文化的神往,他所想像的西方文化是記載上的,是刻版的美好印象的,但不是現實的。他在取得博士學位的那一天,才了解到他所身處的西方文化與之前的印象是不同的,那是一幅讓他感到格格不入、感到荒涼空蕪的景象。他對這個已經住了好些日子的地方陌生,一點感覺(感情)都沒有。

即使對現狀有股無以名狀的失望,故土對他而言也不會是替代方案,他並不想回到那個曾經生養他的環境裡。可是為什麼呢?那是曾經讓他神態自若的場景(只有在秦穎芬面前,吳漢魂覺得神態自如。P.237),但是他想遺忘(把母親遺體推到棺材裡的夢境),而且阻止他遺忘的因素也都不成立了(秦已結婚與母已亡),在那個環境裡已經沒有任何會等著接納他的東西了,回去也沒什麼意思。

當他從西方的幻夢中醒來的時候,他看到的盡是蒼老、陰森、爛醉,他看到的是個把「幾百萬活人死人都關閉在內,一同消蝕,一同腐爛」的埃及古墓。頓時,這個環境的感覺也像他過去所逃避的那樣,讓他的直接聯想就是母親死去的樣子。他好累,他再也不想存在於任何地方,因為任何地方對他而言都是一樣的沒意義。於是,他自殺。

《謫仙記》中,李彤的離散狀況

李彤亦是一個留學生,年代比吳漢魂還要早,但她的出國感覺上比較像是一場無關痛癢的遊戲。與她同行的有三個人,三個人離開國門時所引起的騷動簡直可以與國際巨星比擬,代表她們都出身大家,且相當地吃得開。李彤在國外時,她的美豔以及特殊氣質讓她一直是很受到男孩子歡迎的人,凌駕於同行的三個人之上。

李彤把她們四人比喻為「四強」(中美英俄),而自己是「中國」。想必她顯赫的家庭讓她相當有意識地標榜自己的國籍,這也代表她相當以自己是中國人這一點為榮。可是在出國一段時間後,中國戰爭爆發,李彤的家人逃難所乘的船出事,而家裡的人都罹難了。這改變了李彤的性格,雖然她之前就已經相當驕傲,但現在的她已經變本加厲成固執了。

這樣的改變,根本上應該就是來自那場巨變。那場巨變,讓她感到自已失去了依靠,整個家只剩她一個人了,再也沒有任何安全感,這怎麼可能不使她悲傷?李彤回應的方式像是一種自我武裝,從此變得孤傲,而且還帶著股浪子的感覺。她是一艘沒有錨的船,已經失去了停泊的能力,但她要展現她是一艘性能優異、馬力十足、且富麗堂皇的船。這樣武裝是多麼累人的事情,日復一日、歲復一歲,把她消磨得滄桑。突然間,她想逃避她的疲乏,於是,她自殺。

李彤與吳漢魂的差異,離散與自殺的關係

吳漢魂一開始棄東方而投向西方,可是他的投奔是盲目的,等到他意識到另一個選擇也不是他所想要的時候,他已經回不去他的故土了,因為在那兒也沒有任何誘因,他根本就沒有理由回去。而李彤一直是認同中國的文化的,但就在一場巨變之後,過去的文化認同也同時化為烏有,她感到自己失了根,內心再沒有絲毫歸屬感了。

兩個人根本上都跳不開原始的文化歸屬,兩個人也都感到失意,感到自已變成了浮萍,但他們回應的方式卻截然不同。吳漢魂毫無積極意義地漫的遊走;李彤積極掩飾自己的怯懦無助。基本上,兩個人各是以兩個對立的極端態度回應,吳漢魂的態度本來就是導向自殺的,但李彤到最後也逃不過自殺的結局,因為她太累了。

雖然兩個「個案」最後都以自殺的結局收尾,但這並不足以表示離散與自殺有著必然的關係,才兩個例子怎麼能下這種結論呢。離散所導致的,無非是無依無靠的虛無感,讓人心裡產生不踏實的感覺。也許這算是一種容易讓人走向自我了斷的情境,如果那個人心中沒有別的信念的話,他可能就這麼失去了生存的慾望了。但是,這實在因人而異,基本上要看人對於文化方面的依賴程度,以及個性問題。比如說在白先勇的另一篇《遊園驚夢》裡,錢夫人有自殺嗎?並沒有。為什麼呢(這麼問實在很奇怪,好像在質問為什麼不自殺)?錢夫人只是懷舊,但她並不依賴文化,文化對她而言不過是種身外之物,頂多感到無奈,犯不著為了這種事就想自我了斷的。而吳漢魂與李彤就不是這樣了,他們清楚地意識到文化的存在與影響,他們無法忍受失去文化歸屬的感受。

如果導致自殺的純粹是個人性格上的差異,那還有一點,究竟是什麼讓有的人會把文化看得這麼重,有人則不然呢?對李彤而言,家庭背景有很大的關係。他父親在中華民國政府是當大官的,對那個時代的大官而言,一定程度上是忠黨愛國的,在加上環境好、爹娘疼、沒有受到什麼負面打擊,所以在這樣環境下成長的李彤,對國家的印象大好,自然而然對自己原先的文化背景相當深刻地認同;可是當這個忠黨愛國的家被解散了以後,維繫這股信念的力量消失了,在信念消失與家庭悲劇的雙重打擊之下,她崩潰了。在吳漢魂的例子裡,起初是他根本認為自己的母體文化根本就是劣等文化,而西方的文明代表的就是進步,他要捨棄前者而追逐後者,這大概要關係到他在故土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,這點並不在故事的敘述範圍裡,但是可以看得出來的,是驅動他的力量就是對文化的不滿;話雖如此,潛意識裡他還是認為自己是「中國人」,於是他自相矛盾了。這時如果他所見到的西方真如他所想的那樣理想,那也好,他至少還可以抱著股瞹昧安身立命;可是並不是,後來他所見到的西方也是散發著一股讓人感到不舒服的異味,這也讓他崩潰了。可是,在另一個故事當中,錢夫人對中國並沒有什麼深刻的情感交流,無論是正面還是負面;她是個戲子,靠技藝掙口飯吃的戲子,讓命運引導自己的戲子,他的離散,只是失去了過去熟悉的氛圍,還那幸運得來的榮華富貴。後來的她,對這一切,沒有喜愛,也沒有厭惡,純粹只是懷念,因為那是曾讓她過得頂舒服的環境,沒有就算了,反正一開始也沒有。注意到,前兩個例子都各只經歷了一次的震憾,但錢夫人有兩次的變動,這就是差別所在。

吳漢魂到底有沒有自殺?

作者其實並沒有明確指出吳漢魂自殺,並沒有任何足以證明他真的自殺的敘述。這是一個開放式的結局,讓讀者自己去設想,所以我就談談我的想法。

其實我認為吳漢魂根本沒有死。對於一個在文學的大染缸裡泡了那麼久的吳漢魂而言,他太有可能只是在為文造情了。從頭到尾這都是個騙局,作者用全知全能的角度去寫,但其實全知全能的角度也被這個吳漢魂給騙了。結局是,吳漢魂後來寫了一首詩,這首詩充滿了自我掙扎的衝突,並且空靈而淒涼;詩成之後,吳漢魂便釋懷了一切……作者沒有告訴我們一定要怎麼想,而且作品完成之後他就是屬於讀者的了,那麼我這麼想實在沒有什麼不合理的,它當然是一種可能性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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